神經世界．神經醫師

星期五晚上, 總是玉里鎮民最期盼的時光

一周一度的夜市, 是鄉巴佬開眼界的機會

平時吃不到的牛排、比薩、魷魚乾，都要在這個晚上滿足

打彈珠、射飛鏢、聽伴唱帶，大人孩子玩得不亦樂乎。

我從星期五吃飽午飯後, 就開始期待晚上的大事,

傍晚六點半一到, 準時晃向夜市方面

快手快腳地, 買好了魂牽夢縈的雞排、蚵仔煎、潤餅等珍品

晃悠晃悠地, 準備踱步回家享用

途中不忘發揮台灣人做事最有效率的精神, 邊走邊吃

用竹籤將最香嫩的雞排, 送往嘴巴的那一刻

發現轉角處, 怎麼大紅燈籠高高掛, 搭起了棚架

迎面走來的中年人, 怎麼看起來特別熟悉

這不是今天早晨, 才向我索取死亡診斷書的家屬嗎?

我差點沒噎到, 一塊肉卡在喉嚨

頓時發現，嘴裡嚼的不是香嫩的雞排，

而是食之無味, 吐不出來的雞肋

縱使手中還提著蚵仔煎, 發出誘人的香味

我一面嗆咳著, 腦海中卻不斷回憶起過去一個月

那張病床的畫面

老婆婆躺在病床上, 因末期肝癌引起譫妄, 不時發出囈語

時而清醒, 讓我們以為病況好轉

時而昏迷, 讓我們以為大限將至

我們使用最好的白蛋白, 治療她的腹水

使用最強效的抗生素, 治療她的敗血症

老先生對她照顧地無微不至

兩個兒子輪流陪伴在擁擠的病床旁

他們從不為難醫護人員, 從不抱怨治不好的症狀

總是默默聆聽病情解釋, 最後再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醫護人員總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 不知為何奮鬥而奮鬥之

我們以為我們最了解疾病

也許, 他們更了解母親的一切

而那個星期五晚上, 我索然無味地吃著潤餅

反覆思索, 過去一個月, 我還可以做得更好嗎?

然而"好"的定義又是什麼?

使用高價的藥品, 多延續了一天的陽壽, 讓家人可以多陪伴她?

還是提早放手, 讓婆婆多享一天的陰福?

有誰可以算的出兩者的價值差異, 解答我心中長久的疑惑?

空閒的時候, 我會騎著腳踏車, 在鎮上各處晃晃

除了看看那家店新開了, 那家店收了

有時候還要留意, 那家辦喪事了

雖然媽媽常說, 人家辦喪事, 不要往裡面看

我因為職業需求, 沒辦法

死前的事, 我們要鉅細靡遺全盤掌握

死後的事, 總不能撒手不管, 還是要適度關心

觀察靈堂

首先, 要從遠處看名字是幾個字

前幾天, 我開出的死亡診斷上面印著四個字

今天錦緞布簾大大繡著三個字

至少先釐清了是不是我的責任範圍

眼力再好一點, 瞧瞧靈堂正中央的照片

那神采奕奕的模樣

告訴我, 前幾天插滿管子戳滿洞的冰冷大體

曾經面堂飽滿, 精彩活過

這些的一切, 從沒人在醫院裡向我們提起

只能從生前的照片中, 得知一二

再打量搭設棚架的範圍, 是橫跨整條馬路,

害來往買鹹酥雞, 買滷味的行人都要繞道行駛?

還是讓出空間, 讓其他人也有通行的空間?

體諒他人, 是為往生者積功德最好的方式

雖然, 無論幾天的法會, 小鎮居民從不計較

總是悄然從靈堂旁縫隙滑過

連在新興街上, 半夜打鬥耍流氓的那幫野狗

見了喪禮, 也變得知書達禮, 夾著尾巴繞道遠行

最後, 再注意廳堂中的人數

是高朋滿座, 還是冷冷清清三隻小貓?

人數這點, 就和照片一樣, 常常醫院靈堂的狀況兜不起來

往生者生前, 在醫院病危時, 只有一個外傭在旁邊照顧

生後, 靈堂蓋得比住家豪華, 誦經聲震天作響

人潮穿流不息, 聽說連長住國外的阿姨嬸婆都回來了

無論亡靈天上有知或不知, 最後這段辦的備極哀榮, 總是沒錯的

經過上述明查暗訪後, 常有令人驚嚇的發現

昨天還躺在加護病房第五床的那位大哥

唉呦! 怎麼今天就躺在仁愛路上了

很想提醒他, 要注意左右來車喔!

過去是我的病人的往生者

家住醫院附近, 喪禮一連辦了半個月

靈堂就朝著醫院正門

家屬想辦多久的喪事, 我沒有意見

只是每天上班必經這條路

每天還沒踏進醫院

就覺得好像做錯什麼事了

辦喪事也是有季節性、淡季旺季之分

冬天鎮上特別熱鬧

街頭巷尾, 相互呼應

殯葬業的大哥都忙不過來

一個月連趕好幾場

生為玉里人, 死為玉里鬼

這也是另類促進小鎮經濟的方式

一次出席追思會, 聽到有人喊我的名字

那時一分心, 以為招魂的在叫我, 要我趕快跟著走

本來反射性想回答 ”有”

一回神才發現, 自己今天是以親友身分出席, 不是主角呀

原來, 臺上那個人不是招魂的, 是在念感謝詞呀!

感謝詞是往生者生前寫下的, 他感謝我以醫師的身分, 告訴他一個壞消息

其實我才要感謝他, 在經歷了這麼多身體的苦痛後,

已經將生命之中的或輕或重, 都放下了, 都看透了

願他天上安息!

也願他在未來的日子裡, 繼續教導我, 那些他已經明瞭, 但是我還在學習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