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經世界．神經醫師

因我們神憐憫的心腸,叫清晨的日光,從高天臨到我們 ~ 路加福音一章七十八節 

英國倫敦西敏寺 在見證百年王室風華的尖塔下，從主教手中領受祝福與聖餅，默禱含於口中 

梵諦岡聖彼得大教堂  凝視米開朗基羅的聖殤，聖母手中垂死的基督，純白大理石輻射著世間至痛，冰冷又灼熱

美國紐約三一教堂 在熙來攘往的百老匯舞台旁，找尋鬧哄哄的寧靜，浮華城市中，心靈需要救贖

義大利米蘭大教堂  攀爬上高聳的哥德式屋頂，在怪獸噴水口間跳躍，以為自己是巴黎聖母院頂樓的鐘樓怪人

彩繪玻璃 苦路 十字架型地基配置 聖水 燭台光舞 迴音式圓頂穹廬 名人之墓 聖者事蹟 講壇 詩歌 跪拜 …………

走過世界最經典的教堂，存於心中的，卻是那天周日午後，悄悄推開未上鎖的門，一束亮晃晃的天光，從不預期的屋頂，射入幽暗的教堂，也射入我的心中。

踏入天主堂外圍的鐵拱門，樸拙的石板牆，搭配懷舊式的格柵，以裝飾性的扶壁分隔立面。粉藍色漆的門，掩飾不住檜木的本質。環顧四周，不見神父或教友，只有後方公路上，零星車輛呼嘯而過。主持完主日上午的彌撒，疲累的神父，在下過雨的夏日午後, 應該在午休吧！沒人能探詢，我只能試著轉轉門鎖，意外地發現沒有上鎖。

我想起了「悲慘世界」中的故事：剛出獄的罪犯，在教堂裡接受了神父溫暖的食物和招待，看到銀器卻改不了偷竊的慣性，入夜偷走了銀器後逃亡，在半途被警察逮捕，神父卻向警察作證，銀器是他送給罪犯的，並對罪犯說：「孩子，拿著銀器去吧！記得教堂永遠是你的家，永遠等你回來！」天主堂不上鎖不設防，就像家不會把家人拒於其外，永遠等著我們，在心靈累了的時候，回家坐坐。

我悄悄推開邊門，一道聖潔的天光，從高低落差的錐形屋頂間，無瑕地灑落在聖壇上。十架上的基督、祭壇與燭台，都在光中瑩瑩發亮。天上的光，腳前的燈，你是否一直在此靜默地等著我？

我珍惜靜坐在教堂長木椅上的時刻，雖短暫卻永恆。從幽暗的座位望向祭台，在光的潔淨下，一切得著包容與赦免。光照在黑暗中指明了方向，光所及之處，陰影不再。多年前，當我站在羅馬萬神殿中，一束戲劇性的光，從通天的穹頂傾瀉而下，撼攝每個朝拜者。然而古羅馬諸神之於我，如神話般遙不可及；在五十年前，天主教白冷會的瑞士籍傳教士們，願意放棄物質享受，飄洋過海來到東台灣，體察最弱勢的族群，這段發生在我們身邊的詩篇，化成眼前這束自然的天光，溫柔地照亮我的心。

蘇雲望神父離開法國時，父親說：「孩子，我們天上見了！」

緩緩步向教堂後方的大草坪，在草坪的盡頭埋藏著動人的故事，那是上個世紀，一群跨越文化、距離和身分的神父，為小島上最弱勢的偏鄉，無私且無懼地奉獻的歷史。以前只從書中領悟，此刻瞻仰他們簡樸的墓地，我壓抑不住心中的震動而落淚。

「親愛的媽媽，也許未來我們不是那麼容易見面了，但是我相信您為我所流的思念淚水，將是天主胸前最美麗的一串珍珠」。二十出頭歲，懷抱救世理想的瑞士年輕人們，義無反顧地來到海角盡頭「台灣台東」。在還沒抵達前，天涯海角是抽象的概念，但是揮別母親卻相見無期，是真實的難捨。

神父們清貧守道，無視自身的慾望，卻竭力將祖國瑞士的豐沛資源，帶到這片土地。他們建教、辦學、設立醫院及孤兒院，甚至築河堤、整荒田，只願從根本改善神子民的困境。他們尊重當地文化，穿著族服主持禮拜、在豐年祭中唱歌跳舞喝酒，為融入原民文化。神父們深知，羊群對天主的愛，是感動而來，而非勉強而來。

一個人是怎樣的人，不是聽他說了什麼，而是看他做了什麼。錫質平神父拖著癌末的病軀，執意從瑞士回到台東，只願用幾天或幾星期的餘命，繼續服務，至死方休。宜灣的史泰南神父，願忍受蚊蟲叮咬，一輩子耕作教堂後方小小的菜園，直至在彌撒中蒙主寵召。白冷會的神父，做的太多卻說得太少，以至於在他們摯愛的土地上，至今已沒有幾人記得他們。一旁當地人的墳上，還貢著幾盤鮮花素果。瑞士神父們墓地的素白十架上，只剩西方面孔的遺照，和斑駁的中文名字。我想，神父們不會計較，因為他們的帳存在天國，而非地上。神父們服務人群中最卑微的那個、做著洗腳的工作，但是無論事情多小，一生專注做好一件事，足以成就天上的大事業。

池作基神父(Rev. Meinrad Tschirky，1930-1992)、蘇德豐神父(Rev. Gottfried Suter，1929-1989)、紀守常神父（Rev. Alfred Giger，1919-1970）、郝道永神父（Rev. Friedrich Hort，1908-1985）、滿海德神父（Rev. Ernst Manhart，1905-1991），你們不忍離去，卻將此身最後的剩餘價值，昇華成養份，繼續滋潤這片土地。美麗的人事需要時間沉澱，才能更清晰，但不該被忘記。下次，我會帶著海岸山脈山腳下的花朵，再去拜訪你們，看看教堂與天光，聆聽天主的說話。

(首刊於更生日報2019/10/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