摟著拖著那孩子, 跋涉千里, 終於翻過滇緬邊境。腳磨出水泡, 心沁出血。怎麼就在那天傍晚, 孩子爬上樹梢, 望著父親回家, 被砲彈一震, 跌下樹來, 死了。
在四面環海的小島上, 每個老兵心中, 夜夜演出「四郎探母」。二十一海浬, 演了四十年。終於探到時, 母親已成粼粼水田旁的一鉢黃土。
不要叫我外省人, 我也有自己的本省。只是當我回家, 故鄉的人都叫我「台灣人」。
沒有人喜歡輸的感覺, 但是你們從來就不是勝利者。對日抗戰, 不是你們贏了, 是敵人輸了。國共內戰, 不是敵人贏了, 是你們自己又輸了。最後, 只剩那些活得比較久的人, 勉強沒有全盤皆輸。
時間由一九四九走至二零零八。
九十五歲的孟伯伯, 病況不穩, 頻繁進出醫院了近兩年, 這次住院已快半年, 我們住院醫師每天都在算, 他那天會忽然走掉, 就像玩俄羅斯輪盤, 輪到誰, 誰倒楣, 我們怕的不是死神, 因為早就看到死神在病房門口徘徊, 我們怕的是比天高的病歷和寫不完的出院病歷摘要。
這個月, 正好又是輪到我負責照顧孟伯伯。某日下午, 正當我在加護病房急救病人, 忙到告一段落之際, 忽然聽到普通病房也喊9595 (急救代號), 仔細一聽, 竟是孟伯伯的床號, 心中暗自嘆了一聲:「你這湊熱鬧的小冤家!」 正是 , 福無雙至, 禍不單行。拖著疲憊的步伐, 快速衝向孟伯伯的病房, 第一件事, 先翻開病歷, 確認有沒有「放棄急救同意書」,如果有的話, 直接確認無心跳呼吸, 宣布死亡時間, 三分鐘內可搞定, 收工撤兵。然而我定睛一看, 什麼! 九十五歲的高齡, 竟然沒有放棄急救!此時只好認命, 開始跳到病床上, 一面壓胸, 一面指揮實習醫師抽血和護理師注射急救藥物, 我一面在腦海中複習伯伯的病史。他是本科的常客, 我太熟悉他的病況, 知道他撐不過這關了。過去半年, 因為嚴重肺氣腫, 合併心臟衰竭, 已經使用多輪強心針支撐, 以前勉強撐過了一次次的困難, 近半個月又開始洗腎, 洗腎時血壓常常不穩, 腦部因失智及缺氧, 呈現植物人狀態。一顆已經失去功能的心臟, 怎麼擠壓也是枉然。急救唯一的目的, 就是把他胸前的肋骨壓斷, 讓死相更淒慘一點。但是急救到底是他女兒的決定, 我們只能照辦, 盡人事聽天命。
我們使出全力急救, 已經把他的胸前的骨頭, 壓得像豆腐一樣軟綿綿了。我按照程序, 在急救三十分鐘後, 宣布急救無效。我預期他女兒可以平靜接受事實, 因為我們在過去半年間, 總是不斷提醒她最壞的狀況。然而, 出乎意料之外, 孟小姐無法接受, 她不死心, 強拉著我的手到父親旁邊, 叫我繼續急救。我說, 孟伯伯已經離開我們了。她不相信, 「他還沒死! 他不可能死的! 你們不救, 我救!」
她跳上床鋪, 開始模仿壓胸做心臟按摩的動作, 以不熟練的姿勢, 拼了命地一上一下奮鬥著。護理師上前安撫她,請她從床上下來, 她一把推開護理師, 繼續按壓, 直到泣不成聲, 倒在父親胸前。她趴在父親冰冷的身體上哭著 : 「爸爸, 你不能離開我, 世界上我就只有你這個親人, 媽媽已經走了, 你不能走, 你怎麼忍心把我一個人, 丟在這個世界上, 沒有你, 我活不下去呀!」
我不想在病人前面哭, 然而, 那一刻我也落淚了。一個人, 活在世界上, 快樂沒有人分享, 悲傷沒有人安慰, 飄泊沒有人依靠, 離開沒有人紀念, 這是上一代單身榮民伯伯的宿命, 也是這一代榮民子女的悲哀。
等病房混亂的一切, 都塵埃落定, 我也開好了死亡證明書。在孟伯伯大體推往太平間的路上, 孟小姐忽然大叫: 「醫生快來, 爸爸還活著!」我一聽, 驚嚇萬分, 這不是奇蹟, 就是誤診了! 連忙衝向連接太平間的通道中, 孟小姐欣喜地說, 「爸爸的手在布蓋下面動。」我仔細看著紫色輕薄絨布下, 彷彿有東西在律動著, 翻開絨布, 孟伯伯僵硬蒼白的臉, 毫無生命跡象。是奇蹟嗎? 該不會是靈異吧?! 我抬頭往上一看, 冷氣口的強風, 吹的紫薄布輕柔飄動, 好似生命曾經來過, 又走了。我再次確認心跳脈搏呼吸瞳孔, 均無反應, 還好, 沒有奇蹟, 沒有靈異, 也沒有誤診! 此時只能以堅定的語氣, 再次告知孟小姐, 爸爸已經過世了, 他沒有痛苦了, 你要讓他放心離開。
不捨,無言。
八十三歲的齊伯伯, 因為嚴重肝硬化, 引起大量胸水及腹水, 蠟黃的身軀虛弱地躺在病床上喘著。 根據末期的肝病, 我估計他活不過一個月。當我詢問齊婆婆, 要不要做腹腔穿刺引流腹水? 要不要放胸管引流胸水?婆婆都毫不猶豫地簽下同意書, 表達救到底的決心, 他們結婚已經二十年, 肯定有萬般不捨, 真是鶼鰈情深。這天, 齊伯伯開始吐鮮血, 這是我們最害怕的併發症,食道靜脈曲張可能會瞬間大量出血, 失血過多而死亡。正當我急忙將伯伯推入胃鏡室做胃鏡止血,婆婆焦急地告訴我, 請務必撐到明年一月一日。撐不撐得過今天都不知道了, 更別說三個月之後的元旦了!
我心中十分納悶, 為什麼是一月一日? 難道是那日期接近聖誕連假, 我們最怕的海龜會從美國游回來? 海歸家屬是最具殺傷力的一群傢伙, 他們空降而至, 從頭到尾沒有參與過疾病變化及治療, 不明白醫護人員曾經奮鬥努力過, 也不知道在臺的家屬付出大量時間精力陪伴病人。當台灣的家屬通知海龜回台時, 通常是疾病的末期, 他們翩然而至, 為了要彌補內心缺席的愧疚, 他們極盡苛薄地挑剔著醫療的細節,以顯示對病人的關心。仗著會講兩句英文, 就覺得比人高一等, 「我們在美國都是如何, 台灣的醫療就是不比美國。」 或是撂下一句話, 「怎麼會治療成這樣, 再惡化我就要告你。」正當醫生護士疲於應付海龜的要求, 歸程時間一到, 他們又若無其事的游回國外, 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 正是孫悟龜大鬧天宮,來亂的!
當腸胃科醫師成功地綁住怒張又出血的食道靜脈後, 回到病房, 我耐心地問齊婆婆, 為什麼要撐到明年元旦, 想探點海龜的資訊, 以摸清楚對手的底細。但是婆婆也講得不清不楚, 好像有兒女趕著回來見伯伯最後一面, 又好像是因為婆婆捨不得伯伯, 情況如此不明朗, 敵在暗, 我在明, 只能再度盡醫療之能事, 能撐一天是一天了。
了解齊婆婆救到底的決心, 全院各專科醫師輪番上陣, 胸腔科醫師反覆置放胸管引流胸水, 腸胃科醫師輸注昂貴的白蛋白, 腎臟科處理尿毒症的問題, 齊伯伯的身上什麼管子都不缺, 包括氣管內管、鼻胃管、胸管、中央靜脈導管、洗腎用的雙腔導管, 一應俱全。當醫療不再是醫療, 而是折磨之際, 伯伯也就這麼湊活著撐過了一個半月。
當加護病房的心電圖, 忽然呈現不規則的心律, 血壓開始下降, 我們知道時候到了。經過了一陣電擊及急救, 大勢已去。想到婆婆不放棄的心願, 要向她宣布伯伯的死訊是異常沉重的工作。沒想到婆婆並沒有失控的情緒反應,只是默默掉淚。
她緩緩走向病床, 「老伴呀! 你怎麼死的那麼早呀! 你怎麼不等到一月一日再走, 至少還可以留下半年的退休金。我現在怎麼活呀!」
不捨,無言。
(本文發表於中華日報2016-12-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