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佛陀的出生地, 遙望喜馬拉雅的前山, 不見蒼翠青綠, 只見霧色蒼茫, 一陣炊煙裊裊飄過, 增添幾許千年神祕漂渺的氣息, 再窮眼力所及, 向更遠處看去, 卻緣身在此山中, 雲深不知處。這山的後方的山的後方的山, 山嵐的盡頭, 就是純白無瑕的聖母峰,是世人逃避現實的香格里拉,人間最後一塊淨土。終日繚繞於視線中的雲氣, 是霧?是嵐?是靄?還是?
滿載貨物的卡車, 奔馳在千瘡百孔的中印公路上, 揚起了匆忙的沙塵。舉目所及, 孤獨卻遒勁擎天的樹幹, 少了環抱的枝芽與綠葉, 也少了身旁成群的綠蔭, 森林去哪兒了?
貧窮的千年國度, 沒有瓦斯或天然氣。舉凡煮飯、煮水飲用、或燒熱水洗澡, 都要依賴燒柴。白天, 家家戶戶忙著上山砍柴, 先從細小的樹枝開始砍, 一段時間, 細小樹枝砍完了, 開始砍較粗大的樹枝, 但是還保留主幹, 才能生出新的樹枝, 正所謂, 留得青山在, 不怕沒柴燒。無奈, 再茂密的森林, 也抵不過砍筏的速度。一天, 枝葉都砍完了, 人們開始砍筏主幹, 一棵棵巨木消失了, 只留下禿禿乾乾的饅頭山, 風一吹, 揚起久久不消逝的飛沙走石。我的印象尼泊爾, 竟是黃大於綠。
深吸一口世外桃源的空氣, 差點沒咳出來, 怎麼有臭味? 低下頭一看, 轉角的垃圾堆燃起熊熊大火, 正是不折不扣露天焚化爐, 火焰中飛舞著保麗龍、塑膠袋、保特瓶、和尼龍帽。嗆人的煙霧由近至遠, 緩緩飄散, 緩緩飄散, 直至遠方群山, 化做山間的一縷輕霧。在尼泊爾生活, 離開首都加德滿都, 鮮少有公車, 更別提垃圾車, 所有的東西就地使用, 就地解決, 最快速的方式就是「一把火燒了」。
剛到醫療站的一天夜裡, 旁邊的露天焚化桶裡, 忽然燃起火焰, 刺鼻的焦味, 和濃濃的黑煙, 順著風往鏤空的牆內飄散, 直衝我的腦門。我平常就有偏頭痛的體質, 又容易被臭味誘發, 當下頭痛欲裂。隔天清晨, 更發覺喉頭有燒灼感, 喉嚨黏膜受損, 開啟我長達兩周的嚴重感冒。剛到一個新環境, 總是有適應期, 這次沒有水土不服, 反而是空氣不服。醫生燒聲, 變成最嚴重的病人, 病人聽到我失聲沙啞, 反而還會安慰我, 要我好好休息。耳鼻喉科的同事用喉鏡鼻鏡觀察我的上呼吸道, 發現嚴重紅腫及發炎, 最後甚至使用強效抗生素及類固醇, 才壓制住這次感冒。台灣白斬雞, 果然抵擋不住尼泊爾式的煙燻料理法。
傍晚時分, 是村莊中最熱鬧歡樂的時刻, 夕陽在照不透的晚霞後方, 若隱若現。結束了一天的義診, 我和醫療團夥伴悠閒地在鄉間漫步。看著爺爺拿著芒草餵牛, 母雞帶著小雞在屋旁啄食地上的垃圾, 媽媽在屋內築起木柴或牛糞, 開始生火燒飯。當地食材與木柴準備不易, 尼泊爾人一天只吃兩頓飯, 晚餐常是豆泥配青菜雜燴, 晚上八點吃完晚餐, 就可以早早睡覺了。因為沒有現代化加熱設備, 家庭主婦每天使用原始方式生火, 又因為避風及用餐, 他們都習慣在屋內烹飪。濃煙從三腳鍋底竄出, 一旁餓了一整天的小鬼頭, 不顧刺激的白煙, 掛著兩行煙燻出來的眼淚, 仍癡癡望著鍋中的豆泥。媽媽背上剛出生的嬰兒, 被黑煙嗆得哇哇大哭。坐在藤椅上的奶奶, 咳了兩聲, 吐出一口黃痰。飯煮好了, 屋內也迷濛濃煙, 伸手不見五指。
北方山區的孩童們, 衣不蔽體, 身形單薄地在冬日陽光下打鬧。長髮的姑娘們, 趁著正中午的和煦氣溫, 在馬路旁的公共水龍頭下, 搓著滿頭白色的洗髮精泡沫, 躺在長椅上, 慵懶地用太陽能自然曬乾秀髮, 在電力不穩的環境下, 吹風機是個奢侈品。人們趁著白天的日光, 從事各類活動。日落之後, 山區氣溫立降, 屋內沒有暖氣, 衣物不足以抵擋寒氣, 入冬之後環境更加嚴峻, 窮困的一家人, 只能圍著一堆最易燃的塑膠, 迅速燒起溫暖的火焰, 度過一夜又一夜的寒冷。
感冒、支氣管炎、肺炎等呼吸道感染, 是影響世界上最多人的疾病。在工業化國家, 常由室外的空氣汙染造成。相反地, 在低度開發中國家, 室內空氣汙染與呼吸道感染有更直接的關連性。根據二零零一年, 國際知名醫學期刊刺絡針(Lancet) 在非洲偏遠地區所做的研究, 全球約二十億人口, 依賴生質燃料(木炭、糞、植物根莖) 提供家庭所需的能源, 這些燃料帶來廢氣, 嚴重汙染室內空氣, 進而誘發呼吸道感染, 其中高危險族群, 又以抵抗力較弱的嬰孩, 與長時間煮飯的女性為主。使用電力或瓦斯、使用較少碳火、排煙量較低、和效能較佳的爐具, 可以減少呼吸道感染率, 同時降低溫室氣體排放, 為全球公共衛生首要目標。
改善空氣品質與推廣先進的燃燒器具,或許可以讓這雲深不知處的佛陀國度,更接近人間淨土。是否有一天, 我們能讓什麼戴奧辛, 什麼空氣致癌物, 像喜馬拉雅山巔一樣遙遠。
(首刊於人間福報2019/07/25)
https://www.merit-times.com/NewsPage.aspx?Unid=558305